二零一七年三月底,新疆自治區下發了「去極端化條例「 ,四月以後開始大量抓人。基本模式都是社區以各種藉口讓居民過去一下,然後就送到看守所了,進去直接上手銬腳鐐直到被送進教培中心。 教培中心大致從七月開始,把各個看守所的人分到了各個教培中心。我是二零一七年邪黨開十九大的前幾天從家裏被送去的。二零一八年以後基本就直接從家裏送到教培中心了。社區叫「下名單」:上面把名單推送下來了,他們就按名單就把人送到「教培中心」。在烏魯木齊市是這樣的操作,全疆大致類似,若在南疆,只會執行的更嚴厲。就規模而言,我下面所述只是烏魯木齊市七區一縣中的一個區的人和事,放眼全市甚至全疆,那規模一定不會少於幾百萬人。
以下內容是我在教培中心所見所聞,因為所有事情對我們封閉極嚴,所以有些內容是觀察而得。
一、教培中心的「工作」人員組成
據觀察,教培中心由自治區政法委牽頭,公安局派出所,教育系統,社區等單位協辦。所以工作人員也是從這些部門抽調過來組成,分別負責安保、上課和日常的組織管理工作,還有後勤人員。所有人都穿警服。安保主要由抽調過來的民警負責,上課是從各個學校抽調的老師,抽調過來的社區工作人員主要負責日常管理。還有一類工作人員叫巡控班長,她們每天二十四小時在樓道巡邏並負責開門、打飯、發放物資等。他們是從社會上招來的臨時工。素質良莠不齊,有喝酒打架的,有同性戀。有好幾個巡控班長幹著幹著,社區下了名單,她自己也進來了。後來形勢好一點的時候,她們悄悄對我們說,她們工資很低,簽了合同,但不讓她們看。
二、「學員」(被關押強制洗腦者)組成
主要是政府認為受極端化思想影響的人,均為少數民族,比如以前穿過黑袍子被處理過的人,去「敏感國家」學習旅遊的人(幾乎全世界的國家都是敏感國家),家裏有極端化思想成員的人,家裏有服刑人員的,翻過牆的,導遊,吸毒者,監獄刑滿釋放人員(刑滿後直接從監獄送到學習班),戶籍有問題的人,還有一二四案(二零一七年十二月四日全市統一行動,針對部份穆斯林高層人員以及其他相關人員的一次行動)人員,毒教材編寫人員,各種原因,不一而足。還有的人根本不知道自己是為甚麼進來的。有一個人說社區讓她老公過去一趟,她陪老公一起過去,結果就分別被送到了教培中心。有少數漢族,主要包括上訪戶,有明確信仰者,吸毒人員,打架鬥毆人員。
所有人員年齡跨度從十六歲的未成年人到八十多歲的老者,包括殘疾人員和生活不能自理的人都有,親人同去的不在少數,一家人都進去的也大有人在。職業方面,有在讀或剛畢業沒兩年的大學生,有即將參加高考的中學生(未成年),有學校的老師、醫生、律師、政府部門的工作者,還有做生意的、家庭主婦等等,幾乎涵蓋了各行各業。聽說他們少數民族裏有點威望的人,不論從事哪個行業,都被送進來了。人數有來來回回的變動,但應該在一千人左右(僅烏魯木齊市天山區女性學員)。
三、日常生活作息
日常的作息三百六十五天沒有一天例外,是所謂的「軍事化管理」。早晨七點半(新疆的作息時間比北京晚兩個小時)起床洗漱,早讀(主要是去極端化條例,法律書,國語課本),做廣播操(室內),唱紅歌,吃飯。早飯吃完站二十~三十分鐘軍姿,然後準備上課。所謂「上課」,基本就是手裏拿本書互相聊天。也有組織去教室由老師上課,但那種上課方式平均一天一節課也沒有。剛開始由各個學校抽調的老師上課,有的老師自己的字也認不全,後來就讓學員裏國語水平好的給大家上課了。中午一點半下課,唱紅歌,吃飯,午休。中午三點起床,坐軍姿,三點半開始上課。下午七點唱紅歌,吃飯。八點半朗讀,消防演練。九點半開始洗漱,同時看電視,主要看新聞聯播和新疆新聞聯播,還有一些紅色影片,一些電視劇。十一點半睡覺。夜間有像看守所那樣的值班。
四、生活條件
1)住
我們先後經歷了幾處住地。第一次是在烏拉泊,由一個舊的筒子樓改造,總共四層。一樓是辦公區。二樓到四樓是學員區。AB門,鐵門鐵窗防衝鏈。尤其是窗戶,除了普通的不鏽鋼柵欄,又在靠屋裏這邊滿牆釘了一面菱形柵欄(邊長大概四公分),後來政法委檢查,又在菱形柵欄加了一面網眼不到兩公分的鐵網。我算了一下,從屋裏到最外面的大門口,總共要經過七道鐵門才能出去。屋裏沒有上下水,只有大通鋪和一個塑料馬桶。洗漱上廁所洗澡都在樓道盡頭的公共區域。在這裏大概住了一年。因為上衛生間條件很差(是一個長長的蹲坑,幾個人前後排在一起同時上),每次催的又緊,一個維族姑娘大概十幾、二十天沒有解大便,肚子鼓鼓脹脹的直哭。
第二次是典型的看守所。大概是二零一八年十一月左右搬過來的。每個房間都是大通鋪加開放衛生間,也有一個花洒可以每週洗一次澡。大概住了半年。搬走以後這裏被改造成了之後學員學習技能的服裝廠的宿舍。具體的改造聽說是將衛生間封閉,大通鋪拆了安裝了高低床。
第三次住的地方是另一個看守所的類似車間和俱樂部的地方。大概二零一九年五月搬過來的。俱樂部裏大概住了一百多號人,包括患有艾滋病的,肺結核等傳染病等人都住在一起,依然沒有衛生間。每天要排很長時間的隊上廁所洗漱。住在類似車間裏的人更遭罪,房子裏靠很上的位置只有一個窗戶,門不開不透氣。夏天悶在裏面,汗如雨下。這個地方大概住了兩個月。
第二次和第三次的地方相距很近,在花兒溝路那一片。
第四次大概是二零一九年七月,轉到了所謂的「愛心醫院」,是一個很偏的地方,不知道具體在甚麼地方,只知道在烏魯木齊南郊。那時候形勢已經轉變,少數民族公職人員已經回家,年輕人基本都去了工廠(還是教培中心的工廠)。剩下的還有大量人員不能回家,包括我們這種進來就沒有名分的(因為我們和去極端化一點關係也沒有),沒有社區接收的,有病的等,就把一個看守所改成了所謂的「愛心醫院」,學員的身份也一夜之間變成了「病員」,早已沒有所謂的「學習」。大通鋪改成了單人床,敞開的衛生間也封閉起來,可以隨時洗澡。
第一次的住地只有女學員,後面的住地則男學員、女學員都有。第一次和第二次住的地方都特別擠,睡不下就增加晚上值班人數。即使這樣,剩下的人每個人連四十公分的枕頭都放不下。所有的地方只要有學員去的地方通通是二十四小時監控,二十四小時燈光。而且晚上睡覺不但不能蒙頭,就是把胳膊放在眼睛上擋光也不行。
2)衣
學員一進到教培中心就被剪成短髮,當著民警面都把自己衣服全部脫掉換上發的衣服。每人發兩條內褲,兩雙襪子,一套秋衣秋褲,一套外衣外褲,就是灰色的運動服。後面根據實際做少許補充,夏天也有短袖T恤。冬天增加一套棉衣棉褲,聽說和監獄的一模一樣。夏天黑布鞋,冬天運動棉鞋。
3)食
一天三頓飯和看守所的基本一樣,但不能像看守所那樣可以自己掏錢加餐。早上稀飯/糊糊+饅頭+鹹菜,雞蛋有時有,有時沒有。中午菜湯+饅頭/米飯,偶爾有抓飯改善。晚上菜湯或湯飯+饅頭。吃不飽的時候是有的。但學員不怎麼敢提加飯的事情。因為他們(教培中心的工作人員)的回覆是:你是來學習的還是來吃飯的?飯菜質量令人擔憂。菜湯裏扒拉出來過削下來的菜皮,蟲子等。有一陣土豆長芽,學員吃了全身呈過敏症狀。有一陣子菜湯特別咸,得先把菜湯裏的湯倒了,然後用自來水沖一到兩遍才能吃下去。水果或酸奶偶爾有之。過年過節會有一點改善,比如大年初一到初三三天每天有水果或酸奶,每個人會發幾塊糖。
4)洗
第一個住地因為沒有上下水,洗澡洗衣服很不方便。洗澡冬天一週一次,夏天每隔三天洗一次。因為人數眾多,通常三四個人一個蓬頭,而且說是給十五分鐘,從來沒有給夠過,一是因為熱水根本就不夠,二是因為巡控班長想早早結束工作。記得第一次洗澡,我剛洗完頭髮,我們這一波人的時間就結束了,就得回去了。洗衣服是每個宿舍發了一個大盆,所有人的衣服不管是內衣還是外衣,都在宿舍裏這一個盆裏洗,然後再派一個人去洗漱間漂洗。洗好的衣服只能晾在前面講的窗戶的柵欄上,水全滴到了鋪上,後來他們才在洗漱間焊了晾衣架,才有地方晾衣服。夏天雖然每隔三天整能洗一次澡,但衣服還是一週只能洗一次,T恤衫都能穿硬。在第二個住地,因為在戈壁灘,用的是水車拉的水。恰逢冬天,洗衣服的時候水特別冰,手的感覺開始是冰,刺骨的冰,後來就完全紅了,木了,沒有任何知覺了。
5)醫
「教培中心」的醫生也是從各醫院抽調的。他們一是負責剛進去的人的體檢,然後是日常的醫療,除了常見的頭疼感冒之外,主要針對心腦血管這些容易出人命的常規治療以及給糖尿病人發藥或打胰島素。若有抑鬱症之類的精神疾病或肺結核之類的傳染病或常規無力治療的病,則會送到定點醫院。那裏會劃分出學員的區域,到處封的死死的。在愛心醫院的時候醫生每天早晚例行來兩次,其他地方每天晚上來一次。
6)「學」
所謂的教培中心倡導的是三「學」一「去「:學語言,學法律,學技能,去極端化。說是學校,但正常的學習上課並不多,以第一個住地為例,從起初的四百人到後來的八百多人,教室只有一~二間彩鋼房。房裏是固定的桌椅,桌椅和講台之間有直通到頂的不鏽鋼柵欄把老師和學員隔開。有兩塊可供活動的運動場。但是冬天的時候最多有三~四個月並沒有外出一天,全部窩在宿舍裏。因為根本沒有學技能的條件,就挑一部份國語好的年輕人出來,讓會化妝的學員給教一下化妝,讓會烘焙的學員給教一下烤蛋糕等。
「教材」是專為教培中心編寫的國語教材和法律教材,都是漢字加拼音的形式。國語教材的內容自然是歌頌邪黨、讚美跟隨邪黨的那些人;法律教材的內容主要涉及國安法、婚姻法,宗教管理條例等。
7)懲
有一陣子每週會對衛生好、學習好等宿舍獎勵一下,獎品無非是一人一個水果或酸奶。這種時候屈指可數。但是懲罰是很可怕的。
首當其衝的是禁閉室、老虎凳。所謂犯事的人在禁閉室老虎凳上一坐就是七天,小腿能腫到膝蓋位置。一天三頓飯都是一個饃饃一杯水。所謂的犯事無非是那些因為不公待遇和管理人員吵了幾句的,或用維語寫了「反動詩」的,或情緒崩潰半夜大喊大叫的。每個住處都有禁閉室,但最奇葩的是在醫院的時候男女居然禁閉在一個房間,包括上廁所都沒有能遮擋的地方。
還有一種懲罰方式比較殺人誅心。聽說我來之前有一次他們從監控發現有學員在宿舍做「乃麻孜」(一種伊斯蘭教的儀式),涉及到的人全罰。我自己經歷的是隔壁宿舍的人因為長時間不給髮指甲刀剪指甲,就從洗漱間的櫃子裏自己偷來用被發現,涉及到的人被罰。這兩次懲罰的方式是讓他們戴工字型手銬腳鐐,(就是手銬腳鐐是連接在一起的,人只能弓著腰)在走廊裏來回走很長時間讓大家看。有一個人走了幾個來回就直接暈倒在走廊了。
還有一種更可怕的懲罰方式是以宿舍為單位綜合打分,最後一名的宿舍全體人員要接受一週時間的懲罰。每天三頓都是饃饃和白菜湯。饃饃每人只有一個,不能加。白菜湯只有白菜和白水,連鹽都沒有,就別說油了。這樣的飯一頓兩頓可以,要堅持一週,很難。而且飯後在別人學習的時候,還要參加及其嚴苛的訓練。宿舍長以清洗消炎為藉口跟醫生要點鹹鹽,然後在吃飯的時候偷偷給每個人的白菜湯裏加一點。有人假借感冒,跟醫生要點沖劑,因為那個裏面有糖分,夾到饃饃裏能補充一點糖分。記得宿舍有一個未成年小姑娘,因為低血糖,在早飯後站軍姿的時候直接暈倒了。
8)荒
首先是衛生紙荒,剛開始的時候每人發的衛生紙特別少,隔一到兩天給每個宿舍發一~二包所有人平分,平均下來每天一~二張,不管是吃飯,上廁所還是擦鼻涕擦嘴,就這一點。有人就把吃過飯擦過嘴的留下來上廁所的時候用。如果碰上感冒流鼻涕了直接上毛巾,等晚上洗漱的時候趕快洗一洗。後來衛生紙的情況有所好轉,但偶爾長時間不發,就又會鬧飢荒。
牙膏荒。通常是一個宿舍發一~二管牙膏,定時發。但有幾次不知為甚麼好長時間不發。大家先借用隔壁宿舍的,很快隔壁宿舍也沒有了,很快全樓道都沒有一絲絲牙膏了,那就只能就著清水刷幾天牙。牙刷是看守所那種短把牙刷。
水荒。有一陣供水系統有問題,洗漱的時候自來水龍頭裏只滴滴答答的淌水。他們就事先接好水,每個人連刷牙帶洗臉洗手就發一杯水(二百~三百毫升)。
由於每個房間塞好多人,洗衣洗澡甚至洗漱都得不到保障,第一次換床單被套已是學員住了八個月的時候,有幾個宿舍的學員頭上生了蝨子。這可是二十一世紀政府所轄的「學校「呀!於是他們把所有人的衣服收起來用消毒液泡,又讓涉事宿舍學員連著三天用硫磺香皂洗澡。這件事對她們的打擊遠遠大於蝨子本身的危害。因為她們這個民族本以乾淨自豪,身上卻有了蝨子,沒有比這個更壞名聲的事情。
與家人的聯繫荒。記得二零一七年的時候,基本每月可以和家人打一次電話。兩部電話機,由班主任幫學員撥電話號碼。撥通以後,班主任和學員各自拿一部電話機,當場監聽並記錄通話內容。但這種時候沒有多長時間,大概到二零一八年三月以後就再也沒有和家人通過電話了。見面更是不可能。這是一個比監獄更沒有人性的地方。
五、幾個難忘的場面
1)在第一個住處的時候,沒有上下水,也不讓在房間儲水,所以飯前便後是沒法洗手的。
2)按他們說,每天發五次開水,很少兌現。最誇張的一次是上午十一點發了半杯開水,一直到晚上九點半醫生看病到時候才發水。這期間即使涼水也沒有地方去喝。到後來人多的時候,燒的開水不夠分,每人每次連一半杯子的水都分不到。
3)二零一八年六月底的一天,天氣炎熱。中午三點鐘起床後本該發開水的時候沒有發,然後被拉到操場上在大太陽底下訓練,好不容易訓練結束,在回宿舍報數的時候一個維族老太太老報不對,越報不對越緊張、越出錯。教官生氣了,認為她是故意的,讓男巡控班長來「訓練「:又是鴨子步、又是兔子跳的,一直到六點多才回去。那時本來又熱又渴又累又一身汗,結果回去宿舍又被安檢翻了個底朝天,那一刻真的是人間煉獄的感覺。
4)有一次他們在監控下看到有人寫了維語的「反動詩」,大動干戈,收了所有人的書本,連一片紙都不留,然後以宿舍為單位,所有人挨個在民警面前脫光讓檢查有沒有藏紙條。我看到有人在排隊檢查的時候,不停的在吃紙,她們大概也不知道到底甚麼算違禁,又沒有辦法處理,所以只能吞下。那次有一個平時所謂表現好的宿舍基本上全員被拉去坐禁閉。那時是最炎熱的時候,連坐七天而沒有任何洗漱,期間的苦只有當事人最清楚。
5)在條件相對最好的醫院時,因為那時人員會在醫院和工廠裏來回調整,而廠子管理比較鬆,所以在醫院安檢的時候發現男病員那邊有人帶進了香煙,於是所有發現香煙的病房的人全部戴上手銬腳鐐關到一個空的大會議室。每人發了一個褥子,睡地上,持續了至少三天。女的這邊也受到牽連,不但檢查病房,也是每個人在民警面前脫光,還要蹲一下才能過關。每當這種時候有人就給民警說,說監控那邊有男的,不怕他們看到嗎?
6)在這裏最大的痛苦是你不知道啥時候能回家,因為根本沒有回家的標準。這不像監獄,你刑滿了就可以釋放。由於日復一日的不變的生活,包括過年過節都一樣,有一個維族老太太哭著說,她感覺她一生下來就在這個地方。
7)有一個抑鬱症患者和民警吵了幾句,整個身體呈十字狀被銬在欄杆上幾天幾夜。剛開始的時候把她交給了一個男民警處理。那個男民警說他最大的特點就是男女不分,一樣的整。果然,他用電棍電這個女學員,主要就電大腿根附近。半年之後,那個女學員大腿根還留有傷痕。
8)有一個少數民族以前是學校老師,她剛進來的時候人是木的。後來她說,事情太突然,半夜把她帶到派出所問話,然後拉到教培中心,換衣服然後走過一個一個的房間來到這裏,她以為是她死了,來到了陰間的一個小格格裏。
9)有一陣他們為了調節死沉沉的氣氛,在早飯前放紅歌,那種激進亢奮的氣氛引發了一個以前患過精神疾病的學員發病,伴隨著紅歌開始一聲一聲的尖叫,場面令人毛骨悚然。
10)我們從住處一往住處二搬的時候比轉獄都可怕,所有人上背銬然後上大巴車,在大巴車座位上上腳鐐,戴黑頭套,到目的地以後才給全部解開。
11)最後一次轉到醫院以後,男女在一個樓上、但是會分開時段在操場上活動。有一天我們剛下去,就聽到樓上有一個男的撕心裂肺的喊了一聲「阿邦」(維語媽媽的意思)。原來他從窗戶上看到他媽媽也被轉到這裏。他媽媽在樓下反應過來是自己的兒子後放聲哭泣,差點昏厥。還有一次半夜的時候,聽到大門口有人哭鬧拍門,應該是外面的母親想見到自己的孩子。可是談何容易?
12)我的家人到處托關係見我。他們在附近的居民小區安排了親情會見室。裏面是新裝修的,桌子上擺著各種水果乾果,也有茶水,和我們平時生活的樣子天上地下。
13)有一陣子搞「預判」,就是你這個事情如果到法庭上會給你判甚麼罪,判多少年,但最後政府寬大處理,讓你來學習了。罪名不一而足,也很可笑。比如有一個女的,她老公在他們結婚之前因為盜竊叛過刑,出獄之後他們和另外一個服過刑的朋友兩家子出行,在登記房間的時候女的和這個朋友登記在了一個房間,實際上她肯定和老公是一個房間,就因為這個原因進來了。給她預判了好幾次罪名,每次和每次都不一樣。有一次的罪名是判她包庇罪,說她老公犯罪的時候她曾經包庇過,事實上他們那時候還沒有結婚。大多數實在沒有罪名的就說他們不配合社區工作。還有一個人是因為電腦裏下載了翻牆軟件。她為自己辯解:我並不知道這是翻牆軟件,而且我從來沒有用過它。預判他的民警說,那也不行。這就好比現實中的翻牆,你已經把梯子架好了。
14)做檔案、清痕。二零一九年六月左右,大部份年輕人已被安排到教培中心改造的工廠(主要是服裝廠)工作。這時安排了剩下的人給所有人做檔案。除了來學習班的通知書有社區書記、社區民警和各個區的政法委的簽字是正式的之外,好多都是編造的。學員的信息、學員家人的信息,想怎麼填就怎麼填。但是同時又開始清痕。就是把去工廠的人在培訓中心留下的痕跡全部消除,燒了大量的紙質資料,用過的衣服被褥。這種行動一直在持續。我們親眼看到的是二零一九年在所謂愛心醫院的時候。先用挖掘機挖一個大坑,然後拉來很多市場上賣的那種裝行李的塑料袋,裏面鼓鼓囊囊裝滿了東西,扔到大坑裏燒,要燒很長時間,期間有公安的車在監督。這樣的事情在各個點都有。相應的工作人員電腦應該也進行了去痕。
15)他們的做賊心虛。第一個住地的操場邊原來有一些大幅的宣傳去極端化的圖片,大概在二零一七年年底或二零一八年年初,突然在一夜之間全部撕了,聽說害怕國外通過衛星看到。到二零一八年年底在第二個住地的時候,室內的東西也開始處理了。一天晚上突然把當時每個房間必貼的維漢兩種文字的去極端化條例全部撕了,估計那時候他們這個教培中心面臨的外部壓力越來越大。住車間的那段時間,可能有國外記者來採訪。因為他們對外宣稱的教培中心條件有多好,電視,空調,淋浴是標配。而那個房間啥也沒有,他們就臨時挨著床邊裝了電視,而整個房間連一個插座都沒有。
在愛心醫院的時候,有一天晚上突然拉來了一幫「學員「,現場給他們配備新的被褥及生活用品,分別插到每個房間的空床上。聽說她們是從工廠那邊來的,但為甚麼把她們送過來她們並不清楚。結果第二天中午又把他們拉走了,在愛心醫院還沒有待夠二十四小時。做賊心虛的人就是這樣的謎之操作。
聽說在他們的服裝廠,只要有國外的媒體參觀,他們一定會把那些不是因為宗教極端化的原因進來的人(比如吸毒打架者)臨時關到一個會議室,害怕她們出來亂說話。
16)曬太陽。二零一七年十二月到二零一八年三月,以及二零一八年十一月到二零一九年三月,所有的人員沒有去過戶外一次,一直在房間裏。期間我有一次見家人(這種接見全是家人靠送禮走關係才能見的),剛剛出大門就被太陽照的炫目,差點摔倒。記得有個吸毒者給我說,她去過看守所、勞教所、戒毒所,沒有一個監管場所如此惡劣。
17)承諾書。二零一九年五月因為一批人要回家,讓他們寫承諾書。要承諾的內容很多,諸如不再接觸宗教極端化的東西,遵守法律及社區規定等,但我印象最深的是回家以後不能開機動車,不能使用電子產品,不能離開社區管轄範圍等,荒唐之至。
18)剪頭髮。因為維吾爾族女性的傳統是留長髮,所以絕大多數的女性,不管年紀有多大都會留一頭長髮。可能是他們(教培中心)嫌洗長頭髮又浪費洗髮水,又浪費洗澡時間和洗澡熱水(因為熱水不夠),所以有一次強行要求所有人剪頭髮。那天走廊兩邊是拿槍的武警,盯著學員排隊剪髮,要是有人哭鬧,先上電棍。
說到持槍武警,在學習班的時候,我們在高高的欄杆內進行室外活動的時候,一定會有一個警察拿著槍在欄杆外轉悠。後來回家後我不止一次的聽說,那裏面的武警事實上是部隊的戰士換了衣服進去的。
19)有人在學習班去世。一個是廖姓女學員,大概記得她叫廖水英。聽和她一個宿舍的人講她大概是心臟病去世的。還有羅姓學員(羅彬彬),她體重大概只有三十幾公斤。突發腦梗,被送往醫院。第二天她的所有個人物品就被處理了。我們一直以為她去世了,後來聽說他家人花了幾十萬,她奇蹟般的活了過來。
20)一些美好的人和事。有個維族小姑娘應聘來當巡控班長,幹了一兩個月,她覺的我們這些人太可憐了,她不忍心幹下去了,然後辭職了;另外兩個小班長,知道我們長期缺乏營養,會在監控看不到的地方偷偷給塞個糖;還有一個漢族民警也很善良,她會讓學員幫人家理髮或者擦地,然後偷偷給她一包冰糖讓大家分著吃,補充糖分。這些充滿了人性光輝的事情,在這裏只能偷偷的幹。
六、回家以後
回家以後,所有人作為重點人口被管控,剛開始的那一個月是每天和社區見面,一個月後改為一週見一次面,再大概六個月後改為一個月見一次面,要持續五年。若去外地,前腳訂票或者到,後腳他們的電話就打過來,讓寫請假條。火車上被檢查也是常有的事情。
事實上這種的重點人口管理除了當事人和家屬之外,其他的人並不知道。即使這樣,一些經歷過「文革「又經歷過這種維穩的人說,這種維穩造成的恐怖氣氛比」文革「更可怕。
上述只是我在學習班所見。我來之前這個學習班就已經在運行著,我回家以後這個學習班也依然存在。涉及了這麼多人、進行了這麼長時間的事情他們怎麼可能否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