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人世間的一個迷局。於是乎善者日少,惡者日眾。人間就有人或旦日劫掠,或暗室虧心,造下無邊惡業。孰不知天理昭彰,絲縷不昧;果報不絕,如影隨形。
然而,神佛有好生之德,在人大錯鑄成之際、果報未來之前,總會給人以種種點悟。清醒者悔悟補過,前愆不咎;糊塗者深陷迷局,身陷果報,歷劫不得解脫。明朝邵景詹《覓燈因話》中記載的「桂遷夢感錄」就為我們後人留下了一個因果不爽、補過免咎的故事。
元朝大德年間,在吳地的長洲縣,有一位叫施濟的人,家境殷實,為人義氣。四十歲而無子,獨好遊歷山水,經常前往虎丘、天池、天平等山遊憩。
一年的夏天,施濟在蘇州的西貫橋避暑。一日蟬鳴柳枝,微風撫松,讓施濟流連忘返。忽然聽到林間有憂嘆之聲,似乎情不能勝。施濟讓隨從去偷偷一看,原來是少年時同窗的桂遷,就邀請來仔細的詢問其中的緣由。
桂遷面有難色,施濟就開始慢慢的安慰他:「家中父母還好嗎?」桂遷回答:「家中父母已經辭世好久了。」 「難道家中不寧嗎?」施濟繼續輕言慢語的問道。
桂遷於是開始說出了隱情:「我家中有田數畝,辛勤耕耘可使家中衣食無憂。不幸受人蠱惑,說耕種和販賣為賈彼此的利相差百倍。於是便以家中的幾畝薄田為押,從李平章處得金二十錠,往來京師貿易。然而舟碎洪流,囊中空無,僅剩一身。今日偷偷回家,不幸被債主所覺,債主氣燄熏天。我念薄田不足為償,必賣妻鬻子,所以心中悲涼也。」
施濟聽後動容,說:「你不必為慮,我替你償還這筆債務。我與你雖然交往不深,然愛妻子之心是一樣的。我每恨家中無子,哪能忍心看你賣妻鬻子不顧哪!我願意救足下於塗炭,全足下妻孥,言不為戲。」桂遷長跪而拜說,如果真是這樣,您就是我的天。將來生活但有改善,必將為報。如果終身貧窮,則願盡犬馬之勞。第二天,桂遷依約來訪,施濟給其金二十錠,並且未留字據。
不多日,施濟有事路過桂遷的家門,就順道拜訪。其子出門相迎,面有歡喜之像。但是桂遷神色沮喪,且室內有抽泣之聲。在施濟細問下,桂遷只能從實說來:「承蒙先生的厚德,我的妻子得以保全。但是薄田陋室都為李平章所有。旦夕將被驅逐,坐無立錐之地,走無遷徙之所。」施濟心中慨然而言:「救人之急,而不成人之全,徒勞無益呀!你不要多慮,在前村我有田地十畝,桑棗樹數十株,你可以前往居住,應該食宿無憂了。」桂遷再三感謝,並願入子為質,但被施濟拒絕。
第二天,桂遷舉家去前往施濟田地所在,在一棵最高的桑樹下結茅而居,耕耘土地,採擇桑棗。一日桂遷荷鋤而歸,見白鼠入室。夜晚與妻在白鼠消失處掘得白金一窖。喜而出聲道:「這下可以報答施濟君的恩情了」。
其妻急忙搖動雙手,制止桂遷:「這是施家的土地,怎能知道不是施濟所埋的哪?即使不是施濟所埋,但是如果他藉口土地是施家所有,白金也自然歸施家所有。雖然全部交給施濟,他也未必感恩。也許會懷疑你私藏其餘,而心生怨恨哪!難道你一輩子只想做一個十畝土地的主人嗎?如果秘密前往他鄉購置田產,慢慢以自己的力量來償還不是更好嗎? 況且夜色深重,除你我外,無人知曉。這是天賜的方便呀。天賦不取,反受其殃呀。」
於是,桂遷巧設計謀,置施濟於度外。依靠舊日的故人,在越地的會籍購買肥沃的良田。收租時假托拜訪有錢的親戚,歸來換上襤褸的衣衫,如是達十年之久。繼而施濟辭世,留下了三歲孺子和妻子而去。
桂遷高興得對妻子說:「這下我揚眉吐氣的日子終於到了」,於是攜帶隻雞鬥酒,前往施濟的墓地祭祀。對著施濟墓地說:「先生的恩情,現在不能報答,但是不敢忘卻。現在先生辭世它往,我再也無臉久佔先生的田產了。今日寧願遷往他鄉,受凍餓而死。」於是不顧施家的勸阻,舉家遷往會籍。
由於施濟為人豪爽,樂於施捨,而家不殷實。再加其子幼妻弱,十餘年即家道中落,甚至日月不濟。於是母子商議說:「你父親在時,曾經施德於桂遷,而桂遷也一副為人長者的樣子。聽說他在會籍發家。我與你應該前往拜訪。上桂遷會出於感恩給予豐厚的回報;次也可拿到借出本金,終歸不虛此行。」當即買船前往會籍。
安排母親在旅社,施濟之子施生前往桂遷家拜訪,果然門庭赫然,不同平常。施濟之子心中驟喜,以為有所依靠,遞上名帖後被門人引入東廂,過了很久桂遷都沒有從內室出來。
突然,聽到內室傳來腳步之聲,施生再整衣冠,怯怯而立。但是桂遷卻坐在中庭休息。招呼指使童子僕人的聲音盈耳,久之才從中庭而出。本來已經知道是施濟的兒子來訪,卻故意裝作不識。
施濟之子說了母子從長洲到會籍的辛勞,並說他的母親仍然在旅店歇腳。桂遷無語。繼而把施生延請到西廂吃飯。「你今年有多少歲啊?」飯前桂遷總算一問。施生回答說:「我今年十八歲,先生離開時,不肖子正好三歲,現在已經十五年過去了。」桂遷點頭頜首算是回覆。飯後,桂遷色尊而矜,再無言語,也不提及他的母親和家事。
施生無奈只好微露其意,不想桂遷色厲聲變:「我知道你為甚麼而來,以我的能力一定給你辦理。你不要多嘴,讓他人知曉,使我蒙受恥辱。」施濟之子只能唯唯諾諾而退。
比及返回旅店,施生看到母親站在閭巷,倚牆而望。聽了其子敘說情狀,想昔日施家的慷慨,思今日桂遷之簡慢,不禁悲從中來,失聲痛哭。施子百般勸慰,其母的悲傷總算平息。
又過了幾天,施生再次拜訪桂府。然而從晨及午,無人應答。施生氣憤萬分,手提長衫,直闖桂家大門。說:「難道我施生是來求人的嗎?是他人求我,我只是來取回我昔日借出的錢而已。」
不久桂遷的長子從外而入,施生作揖:「我是姑蘇的施生。」桂遷的長子說:「原來是熟人啊,是把門的人不認識你。昨天家父說了你的來意,現在正在籌措。你為甚麼大發雷霆啊?你已經等了十幾年,而不願等幾天嗎?明天可以還你。」說完離去。施生恨自己失言,怨對方失禮,痛哭而歸,其母又是百般勸慰。
第二天,施生早早來到桂府,鞠躬屏氣恭候於門,但無人應答。過了很久,才有門人出來說:「主公昨日醉酒未醒。」施生求見桂家長子,回覆說:「已經去東莊收租去了。」求見其家次男,回覆說:「正在西堂會客。」施生怒氣塞胸,臉色羞愧,但無計可施。
不久,桂遷騎馬外出。施生拜見於馬首,禮極為恭敬。桂遷說:「這不是施生嗎?」目視僕人給施生金兩錠。施生大吃一驚,想要辯白,桂遷已經騎馬而去。不久,譴人責備施生說:「你昨天是怎樣的粗暴無禮呀?本來想給你多付一些財物,今天不行了。念及你年幼道遠,欠款如數償還,請速速離去。」
施生無計,只能買通門人,問桂遷的妻子。桂妻傳話說:「你家先公有德於我們,但你今天有負於我們。幸虧我家主公能把欠款如數償還給你。如果不行,請你把借據拿來,雖然有一百錠金我們也是會償還的。」
施生無計可施,回去告知母親。其母抑鬱成疾,返鄉不久辭世。而桂遷所付二金還不夠喪葬之費用。悲夫!
轉眼到了至正年間,桂家更為富裕騰達,但為減輕賦稅,委託同鄉劉姓者買官。劉遂騙其五千金,為自己買得親軍指揮使一職。桂遷為了報仇,止於京城。
一日桂遷購買到一把利刃,準備刺殺劉姓。因心中有事,夜不能寐。月色暗淡之時,誤為旦日天明之際。急忙奔出,時至三更,街無人跡。只能依城門而息。
少許,桂遷覺得自己匍匐爬入高堂,施濟據案危坐。桂遷見之,羞愧難當。不得已搖尾乞憐就前而言:「先生的兒子來,我不敢忘記您的恩德。只是怕給錢太多,他不能很好的使用。」施濟大聲斥責:「要死了,還自吠其主人嗎?」
這時施濟的兒子從裏邊出來,桂遷用嘴含住施生的衣角,說:「您到我家時,我有辱於您。又沒有給您應有的欠款,望不要見責!」施生踢了他一腳說:「是想早死嗎?為甚麼要咬你的主人啊?」
桂遷不敢仰視低頭爬入廚房,見到施生的母親正在盛飯。桂遷後腿鞠蹲,前足叩首,向施生之母哀切道:「過去您的兒子沒有耐心,以至於我慢待了您。其罪我不敢以言辭為自己辯解。今天我飢餓至極,能不能給我剩下的飯為食。」施母命人以木棍杖擊,遂逃往後院。
及至後院,見妻子女皆在,只是都為犬類。桂遷大驚,反身自顧,亦成犬形。回首對妻子女說:「我輩是甚麼原因變成犬類哪?」他的妻子憤怒的說:「你看重他人而欺辱妻子,難道你就不想一想如何有負於施濟君嗎?現在施濟坐在堂上,你搖尾乞憐而彼不見聽,比起你昔日羞辱他的兒子相當嗎?」
桂遷回罵道:「過去在桑樹下挖得窖金,你說暮夜無知、他人不曉。我受你蠱惑以至於此,難道錯在我身嗎?」其妻子回罵道:「施濟的兒子來我家時,那又是誰說的不要給予報答?」
桂遷的兩個兒子上前勸慰說:「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了,現在提起除了增加悲傷,又有甚麼益處哪!但願從今以後,如果能再世做人,再不要做出這樣的獸行來。」話後,互相簇擁,唏噓了好久。
桂遷飢餓至極,四處尋食而不得。偶見小兒便於池上,其妻子女攢聚欲食,也覺垂涎欲滴。比及落入深坑,惋惜不已。繼而聽到主人施濟命其廚殺桂遷之長男,欲烹煮而食,驚懼而醒,汗流浹背,方知是一夢。
此時天色漸明,桂遷幡然悔悟:天道好還,絲縷不爽。天理昭彰,不可負人。今日之夢是神以像告我,我將悔悟改過。天道報應於我如此,於騙我的劉姓能有甚麼差別哪。然後,把匕首丟入河中而返。
回鄉後,急忙前往長洲,找到施濟的兒子,厚葬了他的父母。把施生帶往會籍,以自己的女兒為其妻。
數年後,劉氏果然因贓而敗。正好桂遷有事攜子婿進京城,去獄中看了劉氏:頸戴鐵索,手交木枷,色槁行艱。及至伏法,其妻子訣別之景、劉氏哀切顛沛之狀,一如自己夢中所歷。因果相報令桂遷大為感歎,歸家後令其二子一婿三分財產,後為會籍名家。
故事中的桂遷,在自己窮困潦倒之際、顛沛流離之時,獲施濟慷慨救助,感恩戴德願送子為質,是為情勢所迫,亦為其真實心態。半夜得金口說當報施濟,已是見財起意心口相貳。其妻的蠱惑更助其機巧負人。異地置地、襤褸其形、墓前飾偽,錯者一;因富生慢,使施生子辱母死,錯者二;欠債還錢十付其一,錯者三、由此來生當受舉家為狗、為人宰烹的果報。好在桂遷德厚福深,又有神佛以夢像點悟,外加桂遷及時悔悟補過,才得以免受果報。
世人施恩者眾,報恩者寡。錯上加錯者攘攘,醒悟補過者寥寥。然而神目如電、天理彰彰,不可不畏。「為善必昌,如若不昌,必有餘殃,殃盡必昌;為惡必滅,如若不滅,必有餘德,德盡必滅。」豐州鬼城的這一副對聯,也算是對世人「善人不長壽,惡人活百年」的說法的一個答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