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千五百年前,東方出現了釋迦牟尼佛(公元前483-400),為東方人留下寶貴的思想和道德文化;幾乎同時期出現在西方的蘇格拉底(公元前470-399年)也為西方人留下了同樣珍貴的文化遺產。
蘇格拉底是古希臘的哲學家,生於雅典,至今被尊為西方哲學的創始人,其實是西方倫理思想、傳統道德的奠基人。蘇格拉底教學一輩子,也和釋迦牟尼佛一樣,只是口述、面授、心傳,並未留下任何文字。
所有的文字都是其學生事後很多年才根據記憶整理出來的,這樣就無可避免地加入了自己的理解和認識,雖然整理文字的目的是為了讓自己老師的思想更加廣為人知,但實際上卻從一開始就已遺失和改變了老師所講述的很多內容和原義,當時的語境和場景就更無從追溯了。後人在更加不同的環境中閱讀這些文字,理解又會繼續發生偏差。這可能也是一種歷史的必然。
蘇格拉底方法可用於各種不同的領域和學科,但使用蘇格拉底方法的效果,很大程度上取決於使用者的心態和思想境界。如果一名教授出於欺負學生、顯示自己的地位為目的使用這種方法,效果自然會大打折扣。
蘇格拉底方法是個人之間合作論證對話的一種形式。在柏拉圖的早期對話中,elenchus是蘇格拉底用來研究諸如正義或美德等倫理概念的性質或定義的方法,據說有以下步驟:
1.蘇格拉底的對話者說出一個立論,例如「勇氣是靈魂的忍耐」。
2.蘇格拉底決定這個立論是否虛假,並提出反駁。
3.蘇格拉底確保他的對話者同意他的反駁的進一步前提,例如「勇氣是一件好事」和「無知的忍耐不是一件好事」。
4.蘇格拉底隨後反駁,對話者也同意,這些進一步的前提意味著與原始立論相反。在這種情況下,它會導致「勇氣不是靈魂的忍耐」。
5.蘇格拉底隨後聲稱他已經證明對話者的立論是錯誤的,它的否定是正確的。
僅從這五個步驟看起來,蘇格拉底辯論似乎只是為了證明對話者的立論是錯誤的。真是這樣嗎?也許有些對話的結果的確如此,但如果每次對話結果都是如此,這個方法就和現在那些「如果你肯定,我就否定。如果你否定,我就肯定」(單純以「戰勝」對方為目的的狡辯)太接近了,很狹隘,更談不上對學生倫理和道德的培養。很多人知道,蘇格拉底以自己沒有標準答案而聞名,他把自己稱為「知道自己不知道的人」。讓我們來繼續探尋,看看另一個也是柏拉圖原文中記述的故事:
歐緒弗洛的父親意外害死了一個奴隸,於是歐緒弗洛前往法院起訴自己的父親。沒想到在法院門口遇到了蘇格拉底,蘇格拉底便與他討論起一個深奧的哲學問題:甚麼是虔誠?歐緒弗洛對神學很有研究,認為自己當然明白甚麼是虔誠。虔誠就是能使得神靈滿意的行為,而起訴自己的父親屬於大義滅親,自當為神靈所滿意。然而,蘇格拉底又指出,在奧林匹斯山上的眾神其實是有分歧的,取悅了一位神,就可能惹怒另一位神。顯然,歐緒弗洛知道神靈之間也有分歧,於是他也明白了自己對虔誠的這個定義並不恰當。這就是蘇格拉底幫助人們意識偏見、傲慢甚至無知的常見方法。他先向他人提出一個很常見的信仰、道德問題,如甚麼是虔誠?甚麼是正義?甚麼是美德?甚麼是知識?然而等他人提出一個定義、斷言或結論後,蘇格拉底再指出這一定義的不合理或不完善之處。這個探討過程讓人們看到自己其實並不像自己以為的那樣,甚麼都知道、甚麼都明白。
斯坦福大學的政治學教授羅布﹒裏奇(Rob Reich)是二零零一年斯坦福大學最高教學榮譽獎沃特﹒格爾(Walter J. Gores)卓越教學獎的獲得者。裏奇教授也談到了蘇格拉底式的教學方法。根據裏奇教授,蘇格拉底法可以分為四個部份:譏諷、助產術、歸納和下定義。
這裏的譏諷,指在問答中讓對方談出自己對某一問題的看法,然後揭露出對方談話中的矛盾,使對方承認自己對這一問題實際上並未深思。這裏的助產術,指用問答的方式幫助對方把知識回憶起來,就像助產士幫助產婦產出嬰兒一樣。這裏的歸納,指通過問答使對話者的認識能逐步排除事物的個別的、特殊的東西,從而認識到事物本質的、普遍的規律,從而得出事物的所謂「定義」。注意,這是一個從現象到本質、從個別到普遍規律的認識和思考過程;這裏所下的「定義」也是有條件和前提的。
我們看到,基於蘇格拉底方法的教學方式,要求學生和教師共同討論,互為激發,共同尋求正確答案的方法,有助於激發學生積極思考、判斷和尋找正確答案。
在蘇格拉底的方法中,沒有單方面灌輸,也不需要死記硬背,課堂經驗是教師和學生之間的一種共享式的對話。在這種對話中,教師和學生都負責通過提問推動對話向前發展。對話的「老師」或領導者提出探索性的問題,以揭示構成反駁的思想和陳述的價值觀。學生們也會向老師或學生之間提出問題。
這種探究過程是互動的,教師既是討論的參與者,也是討論的引導者。使用蘇格拉底方法的人不使用幻燈片,培養的是注意力、思考力、基於道德倫理的對事物的認識能力。
我們再來看看今人是如何歸納「蘇格拉底方法」的基本組成部份的:
1.用問題來檢驗學生的價值觀、原則和信仰。
通過提問,參與者首先要努力識別並捍衛自己對世界的道德直覺,這種直覺支撐著他們的生活方式。蘇格拉底式的探究不是對事實的背誦,也不是對各種各樣的抽象概念的邏輯提出質疑,而是要求參與者對自身、自己的思想、行為和信仰做出合理的解釋。
蘇格拉底式的探究旨在揭示學生生活的動機和假設。因此,蘇格拉底方法的實踐者可能想讓學生知道事實,但他們想更多地關注學生對這些事實的看法,而不是其他人的看法!在這裏,引用權威是沒有用的。
2.關注道德教育,關注一個人應該如何生活。
在蘇格拉底式的調查中,所有的評論都是針對特定的討論參與者,而不是為了說服任何人或所有人而進行辯論或提出問題。
探究的主題不是一般人對世界的看法或所說,而是每個參與者對世界的看法或所說。由於蘇格拉底式問答的實質是考察和明晰參與者的信仰和價值體系,當這些信仰或價值受到挑戰或反駁時,受到威脅的恰恰是傳統。正如蘇格拉底在與柏拉圖的對話中經常說的,他主要關心的是一個人應該如何生活。
3.製造以「產生不適」為特徵的課堂環境。
在蘇格拉底式的對話中,對話者之間確實存在著緊張的氣氛。這意味著有人要受譴責、受到責罰嗎?回答是否定的。那我們得到的是甚麼?
我們將會看到,在表面上我們曾認為一切都是簡單的,通過問答,我們意識到周圍存在的很多不確定性。我們會發現,「懷疑」比「想當然」更有道理,即使是最可信的前提自己會得出不可信的結論。最終的結果,是用「清晰的猶豫」代替了「不清晰的肯定」。
在蘇格拉底方法中,蘇格拉底式教學的雙方不是辯論中的對手,也並不總是唱反調的人。老師既不是具備所有知識或標準答案的人,也不是在拷問學生,而是對話的參與者,他自己總是樂於學習,也不尋求樹立自己的權威。
蘇格拉底式教學讓學生有「富有成效的不適」,讓他們為上課做好準備,但不是為了讓學生感到恐慌。如果學生們害怕,他們要麼就是不能清楚地表達指導他們生活的價值觀,要麼就是他們的價值觀和信仰經不起推敲。當然,對任何人來說,要想克服那種被譏諷所帶來的羞辱感,還需要一定的心理鍛煉,直到學生在課堂上能做到勇於承擔智力風險並學習批判性思維。
《The Paper Chase》(1973年)這部美國電影中的金斯菲爾德教授據說採用的就是蘇格拉底式教學法。這位綜合了哈佛法學院等一些教授們言行的老師有一句著名的台詞:「你教你自己法律,我訓練你的頭腦;你來時滿腦子漿糊,你走時想問題像個律師。」看了影片或者小說之後我們會發現,金斯菲爾德強調的是,他不是來幫你填知識、強制你死記硬背的,知識要靠你自己學,他只是訓練你的思考能力。不錯,獨立思考和主動學習的能力,這兩點是真誠的學習者靠自己內在的動力才能具備的,外在的壓力,支持也好反對也罷,都只是暫時的。
孔子說,人的一生,「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在孔子看來,一個人大致要到了七十歲才能同時做到既自由自在又同自覺自律。在西方社會,「自由」是一個很重要、很基本的概念;因為人的基本人權指的就是思想自由、言論自由和結社自由。而「自由」的大致定義是,在一定前提下,人類可以自我支配,憑借自身意志而行動,並為自身的行為負責。這與東方的孔子思想產生了高度的契合。那麼,孔子的「矩」是否指倫常、道德、天命、仁義?現代西方社會的「一定前提」是否也指倫理、道德、憲法、法律的範疇呢?這是可以用蘇格拉底式問答討論的問題。
思維需要正確訓練才能清晰有力,意志只有經過磨礪才能百折不撓,價值觀和信仰經過時間才能看出當事人真信的是甚麼。人生百年,轉眼即過。我們為甚麼活著?這個問題也很適合用蘇格拉底式問答做論證練習。如果通過練習,您也發現即使是最可信的前提自己也會得出不可信的結論,那麼最後的結果,即便是用「清晰的猶豫」代替了「不清晰的肯定」,也是很有價值的,因為這是學習和找到生命終極答案的過程。
(明慧雜誌《天地蒼生》文章選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