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什牛錄」是滿語的譯音,甚麼意思我不懂。依稀記得長輩們說過,「牛錄」是老祖宗努爾哈赤的牧場和訓練騎兵的場地,在遼寧省一共有72處。
我們村是一片一坦平洋的肥沃的黑土地。我的父親雖然只有初小文化程度,但通過辛苦勞作,勤儉持家,到我讀小學時,家裏已有50畝土地了。
父親一個人種這麼多地,忙不過來,便雇了一個長工,我們叫他孫叔叔。孫叔叔是個種田能手,非常勤快,待人也很誠懇,我父親很喜歡他,把他當作自己的親兄弟。每年除了一份豐厚的工資,還送他許多糧食、魚肉、衣物。兩家住得很近,孫叔叔家裏缺甚麼,到我家來拿就是,親密得像一家人一樣。
我7歲那年,初夏的一天,父親叫我到菜園子裏拔草。拔完草,我便爬到一棵樹上乘涼。過了一會兒,突然看見孫叔叔的兩個孩子--五歲的女孩和三歲的男孩,掉到池塘裏去了。我嚇得大叫:「爹爹,孫叔叔的孩子掉到池塘裏去了!」父親聽到喊聲,趕忙跑過去,跳進池塘裏,把兩個孩子撈上來……
這是神的安排,當時孫叔叔和嬸嬸都不在附近,如果我沒看見,父親不去救,兩個孩子肯定會淹死的。
我在耶什牛錄村的初級小學讀書,1946年讀四年級,是這個小學年齡最大的班。記得是剛過年不久,寒假後開學的第三天,學校裏來了一位高崗部隊的宣傳員。高崗當時很著名,是八路軍的首領,號稱共產黨的「東北王」。這位宣傳員到課堂裏來,聲音親切地對我們說:
「小朋友們,現在日本投降了,中央軍就會到來。我們請你們去歡迎中央軍,好不好?」
同學們都齊聲響亮地回答:「好!」
宣傳員聽了我們的回答,眉開眼笑,接著說:
「今天星期六,下週星期一,我們請你們免費乘火車,到××(地名忘記了)地方去。我們還準備了好多好吃的,請你們吃。到了那裏,吃過午飯,我們會發給每位小朋友兩面小旗子。你們排著隊,站在鐵路旁。火車開過來,中央軍下車時,你們就揮舞小旗子,齊聲歡呼『歡迎歡迎,熱烈歡迎』,好不好?」
同學們都大聲回答:「好!」
「你們要穿上最漂亮的新衣服來啊!」宣傳員不忘交代。
「好!」同學們又是齊聲回答。
宣傳員說完後,跟「級任老師(即班主任)」交代幾句,揮揮手就走了。
下課後,同學們都很興奮。許多同學都沒有乘過火車,這回可以實現願望了。有些同學嘰嘰喳喳議論,共產黨、八路軍真好,給我們免費乘火車,還有好多好吃的東西呢……
放學後,我回到家裏,正想把這個好消息告訴父母。一看,父親鎖著眉頭,心事重重地坐在那裏發呆。我嚇了一跳,不知甚麼事,也不知誰惹他生氣了。
父親見我回家,便嚴肅地叫我:「志高,過來。」
我提心吊膽,小心翼翼地走過去,心想,我並沒有犯甚麼事呀!
「從現在起,你就呆在家裏,不准出二門。如果聽到有客人來,馬上睡到床上,把被子蒙著,裝病。」
我心裏想,真是奇怪,怎麼沒病叫我裝病呢?但父命難違,只好乖乖地答應。
我放下書包,走到廚房裏,母親悄悄對我說:「剛才孫叔叔來過,與你爹嘮了半天,大約是為你的事。你一定要聽話,這不是好玩的。」
看到父母這樣嚴肅認真的態度,我知道發生了「很重要」的大事。我向來是個聽話的乖孩子,學習成績總是名列前茅,父母都很疼愛我。從家裏緊張的氣氛來看,我更應該聽話。於是,我就呆在房間裏,連前院都不去。
吃晚飯時,父親對母親說:「我剛才去丁醫師那裏揀了兩副中藥,開了病假證明,明天再送到級任老師那裏去。」
母親問:「你揀的中藥呢?」
「扔到糞坑裏去了,又不是真病。」父親回答。
就這樣,我二門不出,在家裏呆了三天。一個人呆在家裏,沒有小夥伴玩,真悶。我好羨慕我的同學,他們乘火車、又有好吃的,大家在一起,有說有笑,真好玩……
到第三天(星期二)晚上,吃過晚飯,父母關上房門,才輕言細語地把事情的經過告訴我。
原來,孫叔叔是共產黨員。他們游擊隊和八路軍在一起開會,決定利用小學生組成歡迎隊伍,去××地方歡迎從葫蘆島乘火車過來的國軍(52軍從緬甸乘海輪到福州,再從福州乘海輪到葫蘆島,登陸後各師、團乘火車去各自的目的地),八路軍就埋伏在鐵路旁的山坡上,趁國軍不備,打他個措手不及!
孫叔叔聽到「首長」這樣說,倒吸了一口冷氣,心想:這麼多孩子,你們事前不交代,槍炮子彈打過來,孩子們怎麼辦?但孫叔叔不敢吱聲,因為這是「首長」的「妙計」和「決定」,誰反對,誰遭殃!
開完會回家,孫叔叔急得一宿沒睡著。剛閉上眼睛,路志高父子倆就站在眼前。三年前,不是這兩個救命恩人,我家兩個孩子早已淹死了……但是,一旦洩密,自己要掉腦袋啊……孫叔叔翻來覆去想了整整一宿,最後,「人性」戰勝了「黨性」,決定將真實情況告訴我父親,並給我們出了個主意:裝病!
父親臉色凝重地說:「星期一晚上,你們班的同學和老師,一個都沒有回來。今天星期二,孫叔叔告訴我,已經傳來消息,所有的學生和老師,全部被打死了。」
我聽了,想到我活蹦亂跳的小夥伴、好朋友,急忙問父親:
「鐵蛋呢,鎖柱呢,嘎子呢?」
父親含著眼淚,嘆口氣,搖搖頭說:「唉!一個也沒有回來。」
當天晚上,母親給我捆好一包衣物,父親騎著單車,趁著朦朧的月色映照著殘雪,載著我到十里路之外的火車站,然後乘火車,把我送到三百里路以外的親戚家。就是那個清冷的夜晚,十歲的我,永別了故鄉,那一片肥沃的、醉人的黑土地。
據後來父親告訴我,傳來的消息說:小學生列隊站在鐵路旁,每人手裏拿著兩面小旗子,一面是「青天白日」的國民黨旗,一面是「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看見國軍的列車開過來,他們便載歌載舞,搖旗吶喊,歡迎國軍。看到天真爛漫、「祖國的花朵」熱烈歡迎,國軍非常感動,便放鬆了警惕,下車來與小朋友握手……這時,埋伏在鐵路旁山坡上的八路軍便開槍射擊,機關槍、步槍、手榴彈紛紛從天而降……國軍雖然損失慘重,但畢竟是久經沙場的軍人,馬上臥倒,利用車廂作掩護,進行還擊……小朋友們和老師毫無思想準備,第一陣槍林彈雨橫掃過來時,已打死了許多;沒有打死的,也不知臥倒,亂哄哄地到處跑,結果,全部被不長眼睛的槍炮子彈打死了……
八路軍是「打了勝仗」。這次戰役的指揮員,向上級報捷請功時,他們會寫上「殲滅國軍多少多少」;但是,他們絕對不會報告,「同時殲滅了多少小學師生」。
後來,許多村莊死了孩子的家長會面,互相談論,才發現這次「選拔」去歡迎國軍的,全是各個「牛錄」的小學生,因為,「牛錄」村住的全是滿族人,比較分散,聯繫較少。八路軍「首長」設計時,已周密地算計這批小學生有去無回,如果其中有漢人,家長就會告訴外地的親戚朋友。漢人有在南京做官的,有在海外的……這個慘無人道的消息傳開,就會「敗壞」共產黨和八路軍的聲譽。滿族人到底封閉一些,很少有外地的親戚朋友,走漏消息的機會少得多……從這一設計要素來看,「利用可愛的小天使引誘敵軍」這個卑鄙、殘忍的陰謀和騙局,是經過精心策劃的。
同學們全打死了,我在家鄉無法安身。因為,村民們發現我之後,會驚奇地問:「怎麼路志高沒有去?他怎麼活下來了?」……疑問很快會集中在孫叔叔身上。共產黨規定,「洩密」就是「叛徒」,那麼,孫叔叔一家和我家,都會遭到滅門之禍。殺人不眨眼的共產黨和八路軍,為保守機密,是不會放過我們兩家的……
於是,父親便在夜色的掩護下,偷偷把我帶出村莊,送到遠方的親戚家。從此,「路志高這個孩子,和他那班40個同學一樣,在耶什牛錄村永遠銷聲匿跡了」。十歲的我,就這樣淒淒慘慘被迫背井離鄉,開始浪跡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