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自從阿那羅丞相幾句說話,把那尋覓不著的老者,認為佛祖現化以後,傳說出去,興林國的百姓,沒有一個敢於不信。而且又不免加油添醬地加上許多穿鑿附會之談,鬧得通國人的心理,都移向佛門。這也是西方佛教發達的開始。本來呢,自從釋迦牟尼創設佛教,立意要普度眾生以來,大家都視西土為佛國。興林國與佛國甚為接近,早就有些同化,再經如此一鬧,自然益發要認真了。
話休絮煩,再說那一位妙善公主,由寶德後悉心撫育,漸漸長大,脫離了襁褓,轉眼之間,已是三、四歲了。出落得美麗聰明,能說能笑,比了兩位姐姐更是高出一籌。不過她的脾氣,大大地與人不同。若是尋常的小孩子家,總是歡喜紅紅綠綠的衣服,喜吃美好的東西。她雖然小小年紀,對於那些繁華錦繡,山珍海味,一概不愛,只歡喜布草粗糲。最奇怪的便是生來就吃素,不要吃葷腥。這並不是她不願吃,實在是不能吃,油膩葷腥─入口,立刻就哇的嘔吐出來,再也不能下咽。寶德後見她如此情形,雖覺有些奇怪,但這正是無可如何的事情,又不忍使嬌女嘔吐傷身,只索備淨素的食物給她吃,方才合她的意。
六歲上學讀書,好似有夙慧的一般,端的是一教就朗朗上口,並且過目不忘,遠出兩位姐姐之上。因此,妙莊王與寶德後都十分愛她,真視同掌上明珠一般,老懷也很安慰,以為有女如此,也無異男兒。
妙莊王常向寶德後說:「待妙善公主將來長大成人,一定要替她招一個文可安邦,武可定國,十全十美的人物,來做她的駙馬。非但郎才女貌相配,就是到那時再不生太子的時候,那座興林國的寶位,也好傳與駙馬,還不至斬斷婆伽婆氏的血統。」
寶德後對於這個主張,也非常贊成。夫妻兩個安了這個心眼兒,連望子之心也漸漸地冷淡下去,只顧暗中物色相當的人才。
一天妙善公主在宮中悶坐無聊,便帶了一名宮女到花園中閒遊,無意之間就走到仙人洞旁。驀然間,瞥見地上一隊黃蟻,一隊黑蟻,在那裏鬥做一團,正在難解難分之際,雙方死傷累累。妙善見此,好生不忍!暗想:「這小小的螞蟻,就是安安穩穩地過日子,一生的性命,也已短促透了,何況還有異類的殘害,自保尚且不暇,為甚麼還要自相爭鬥,自促壽命哩?你看那許多死傷的遺骸,是多麼淒慘啊?倒不如讓我替它們分解了吧!」
於是就蹲下身去,欲待用手去拂,卻又住了不下手。你道為何?原來黃黑兩隊螞蟻,已入了混戰狀態,鬥成一團,身體又小,哪裏分得清楚?若是捉對兒地替它們去分拆,分到何時方始可以終了?況且螞蟻這件東西,不鬥便罷,若是鬥將起來,真是除死方休。並且,敵人如被它咬住,就是自己到力盡而死的時候,依然不肯放鬆。故每次蟻鬥以後,總有許多捉對兒同死的蟻骸發現在戰場上。若有人真的一對對去分拆時,兩蟻一定同時受傷,就算不受傷的話,你一鬆手放下地去,它依舊會去找敵人死鬥。如此一對沒分開,一對又鬥起來,周流不息,永遠也分拆不完結。
妙善公主想到這一層,不由她不縮住了手。她畢竟是個聰明絕頂的孩子,細細地─想,就被她想出─個方法來。她想螞蟻的爭鬥,無非是為了食物,只消雙方大家有了充份的食物,自然大家各去搬運食物回洞,爭鬥就可以解開了。她於是就命宮女去取了許多香甜的餅屑,一方面又察看了兩隊螞蟻的窠穴,把餅屑撒在洞口的四周。果然兩隊螞蟻後隊出來的生力軍,見了食物,不再前赴戰場,都來搬運糧食,前敵的戰爭,也漸漸地鬆懈下來。她於是取過一把小帚兒,將鬥住的螞蟻,輕輕地撥掃,陣線散亂了,只見四面地亂跑。此時後面傳令的螞蟻也來了,大家得了信,也都趕回後方去運糧,一場惡鬥才算結果。
可是戰地死傷的螞蟻,已有好幾百個,妙善看了那種折牙斷足的情形,好生傷感!暗想,螞蟻雖然是個小小蟲兒,到底也是一條生命。只這麼一斗,就塗炭了這許多生靈,不知它們前世造了甚麼孽,要如此慘酷地橫死。如今擱在這裏卻不妥,萬一被異類來啄食,豈不慘上加慘嗎?不免待我來掘潭埋葬了吧。於是她就在近處掘了一個小小潭兒,將蟻屍完全撿得,再送到潭中用土掩埋了,方才心上才覺舒適。
帶了侍女回官,見過母后,寶德後看了她,問起向在何處閒玩?妙善便將頃間的事,細細地訴說了一番。
寶德後笑道;「你也忒煞淘氣了,好有心思去幹這些勾當,不嫌污了雙手。若遇著毒螞蟻被它咬了,生起螞蟻瘡來,才夠你受用哩!以後快別鬧這些玩藝才好!」
妙善公主聽了她母后的教訓,一面唯唯地答應,一面卻又說出一段道理來。「母后有所不知,螞蟻雖然是微小的蟲類,但到底也是一條性命。孩兒看了它們兩隊爭鬥,死傷累累,好生淒慘,心上十分不忍。故設法將它們排解開來,以免繼續地殘殺。那些螞蟻也好似有靈性的一般,卻並沒有一個咬了孩兒呀!」
她正說到這裏,恰好妙莊王也回進宮來,問起大家在這裏講些甚麼,寶德後又不免將此事告訴了一遍。
妙莊王聽了,也笑著說道;「這孩子聰明伶俐,別的都好,只是生就這種古怪脾氣,全沒有小孩兒家的氣息,舉動有些像老佛婆一般,使人不大快意!還得你多費一點心,好好地教導,使她改了這種習慣,才討人歡喜哩!」寶德後唯唯應喏。
有一天,正是炎夏傍晚時候,她因為室內悶熱,到外邊散步,走在柳蔭之下,清風徐來,甚覺涼快,便在柳蔭下的石凳上坐著納涼。好風送爽,清靜異常,有一隻孤蟬倚在枝頭,不住叫著,好似在那裏自鳴得意。
妙善公主在這一片天機寂靜之中,忽然一個人自思自想道:世上的人,勞勞碌碌,爭名奪利,到頭來終不免遭到許多魔難,受盡一切苦厄,至死不悟,多麼可憐啊?如何想個方法出來,使舉世的人都大徹大悟,免了塵劫才好?因此,她的思路越想越遠,凝神靜坐,好似入定的一般。
正在出神的當兒,那一片很和悅的蟬聲,忽然急躁起來,似乎遇到了甚麼侵襲。這一來,妙善公主心上一驚,把遐思收住,循著叫聲尋去。只見一根綠枝上,一隻鳴蟬抱在枝頭嘶聲極叫,旁邊另有一隻螳螂,兩把螳斧已將那只蟬抓得牢牢的,昂起了細長的頭頸,正待去咬來吃哩!
妙善公主見了如此情形,暗想:「那只蟬分明是在那裏向我求救,我若坐視時,它的一條命就斷送在螳螂爪牙之下了。
好得那枝垂條並不算高,站在石凳上儘管攀得夠。」她於是便不遲疑,走將過去,立到石凳上,一伸手就去捉那螳螂。螳螂見有人來,急撇了蟬,舉起它一對利斧來斫公主的手。那只蟬得了如此一個好機會,嘒的一聲,刷翅飛去。公主看得一呆,那只右手正待抓住螳螂,現在見蟬已飛去,不勞再去捉它,欲將小手縮回。不料在此一轉念之間,那螳螂的利斧卻毫不留情地斫住了她的手背,使勁地一拖,早深入皮肉,拖出兩條一寸多長的血路。鮮紅的血。直冒出來。
公主當時受了此創,痛徹心肺。不料手上一吃痛,眼前就是一暗,兩隻腿隨之酸軟起來,一個站腳不穩,倒栽蔥一般跌下石凳去。這一跌非同小可,右額角正磕著一塊石子,成了一個小小窟窿,左足踝又損在樹根之上,扭脫了骱,頭上血流如注。
妙善公主如何經得此等創痛,故立刻暈厥過去,不省人事。直到覺得滿身疼痛醒過來時,已在寢宮的臥榻上。妙莊王和寶德後等都守在旁邊,大家都現著手忙腳亂的情形,見她甦醒都道,「好了,好了!如今清醒過來了!」公主才想起剛才的事情,覺得痛得難熬,不禁哼呼呻吟起來。
讀者諸君,你道她昏倒在綠柳樹下,如何會到寢官?原來寶德後獨自坐在宮中,好久不見妙善的蹤跡,心上十分記惦,便命宮女到園中去尋找,找到樹下,見她滿頭是血,昏迷不醒地跌在地上。於是忙了手腳,急急奔回宮中告訴了寶德後。大家才七手八腳用軟墊將她抬回宮中,敷上止血藥,裹了瘡口,好容易待她甦醒過來。
當下妙莊王便向她問道:「兒啊!你如何跌得這般模樣?如今又覺得身子怎樣?快快告訴給為父的知道。」
妙善公主雖然心憚妙莊王的嚴威,明知說了出來,一定要受到埋怨。但她生性就誠實,不肯打半句謊話,硬著頭皮將剛才驅螳螂救蟬,以及跌撲的情形,是一是二地講了出來。
妙莊王聽了,不覺搖頭咂嘴地說道:「兒啊!我不是常常向你說,叫你不要幹這些無益之事,你偏不肯聽人。今天為救一個鳴蟬,就跌得這般模樣,豈不是自討苦吃麼?俗話說得好,叫做『吃一番苦,學一回乖』,今天,你既然吃了這麼一個大苦,往後去總該牢記,不要再任性地胡鬧了。」
公主聞言,只得連應兩個是字,接著又呻吟起來。
此時,寶德後見了她那種痛苦的神情,十分傷心,也向她問道:「兒啊!你如今到底覺痛得如何?』
公主忍著痛答道:「滿身都有些疼痛,只是右額與左足踝痛得更厲害,左足跺還有點像脫落的一般哩!」
娘娘使用手去在左足踝上──摸,骨骱果然不銜接了,急得直跳起來,連說:「怎好?怎好?」
妙莊王便傳旨去宣了一位大夫入宮,替她接骨上骱,又開了藥方給她吃,忙亂了好一會,疼痛少止,悠悠地睡去,大家方才定心。妙善公主這麼一睡,就是個把月不能起身,纏綿床褥,竟似生了一場大病。若在旁人,以為蟬和螳螂的緣故,累自己吃如此大苦,一定要生怨恨之心。可是這位公主卻大大不然,她一些兒也不懊恨,反以為如此一來,身體上雖吃了點苦,心中卻得到萬分的安慰,纏綿在床笫中,並不感受到多少痛苦。
一月之後,漸漸地起坐步履如常,足踝上的傷,已經完全好了。其餘如手背上被螳螂抓傷等輕微的傷痕,也都退盡。只有右額角的創處,還不肯合口。大家又不免求取好藥給她敷揸,又經過了好多日子,才算收口。但額角邊卻平添了一個龍眼大小的黑瘢,好似美玉上有了瑕疵,很不雅觀。
寶德後見了此瘢,心中甚是不悅,向妙莊王說道:「好好一個如花似玉的美貌女孩子,現在額上有了一個瘢,豈不損了美觀?我想國中不乏善醫之人,陛下又貴為一國之君,若是降旨招求,找個靈驗方兒,來治女兒的創瘢,想來不是難事。陛下何不下詔試試呢?」
妙莊王聽了,點頭稱是。次日臨朝,真的降旨廣求治瘢的良方。此旨一下,國中的大夫希圖重賞,爭著進獻方藥,端的絡繹不絕。可是依他們的方法試去,一連試了幾十種方藥,竟沒有絲毫應驗。妙莊王心上不悅,以如此一座大國,竟都是些庸醫,沒有一個有本領的人物。看來女兒額上的瘢痕,是終於沒法子除去的了,美玉微瑕,怎不教人惋惜!
他啟顧地著惱,事有湊巧,此時卻來了一位奇人。正是:
莫愁瑕不去,尚待有緣人。
欲知後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話說妙莊王因為得不到良好方藥退去妙善公主額上瘢痕,心中老大不悅。他就立意要把國內的醫生,一齊驅逐出境,不准在興林國內存身,以免百姓受他們的欺騙。他曾將此意與阿那羅丞相商量過,在他恨不得立刻實行,還虧阿那羅多方相勸,才算定下七天的限期。如其七天之內,再沒人醫得好公主頭上的瘢痕,就實行驅逐醫生。
這一個消息傳出朝去,把一班靠醫吃飯的人,都嚇得面如土色,叫苦連天,只希望蒼天保祐,降個奇人來,治了公主的疾患,免得醫人受流離之苦。可是這種希望,如何會有應驗呢?一天過去了,又是一天,兀自沒個好消息。再過一天,依然是石沉大海,那一班醫生的苦心焦思,真是與日俱增。轉眼之間,已到了第七天,只剩這短短的期限,希望自然是格外少了。
可是,天無絕人之路,正在大家希望垂絕之時,妙莊王召見阿那羅丞相,商議下驅逐醫生的旨意。忽黃門上殿奏稱:「朝門之外,現有一位青年書生要見我王,說是他有方法治三公主的疾患,待我王旨下。」
妙莊王為了此事,心上異常不快,現在聽說有人能治,自然歡喜,便命宣書生上殿相見。
黃門去不多時,帶一位青年上殿。妙莊王舉眼將他一看,只見生得風流儒雅,相貌端莊,態度大方,好一個青年學子!當下書生行過大禮,妙莊王賜錦墩給他坐下,開言問道:「卿家姓甚名誰,家居何處?從實詳細說來。」
青年躬身答道;「草民樓那富律,在南方多寶山居住,向來採藥研醫,專替人家救治疾苦。今番聞說公主額上瘢痕,醫治無效,我王大發雷霆,意欲盡驅國內諸醫,草民想此輩雖屬庸劣無能,其實公主這種疾患,確非庸流所能治,盡行驅逐,未免有點冤枉,故特地趕來,向我王陳述。路遠來遲,還望我王恕罪。」
妙莊王聽了此話,發聲冷笑道:「好大膽的書生,我道你來獻甚麼靈丹妙藥,卻原來是替那一班庸醫做說客的,就該治個妄上之罪。」
樓那富律也微笑道:「靈丹妙藥倒是有的。我王既欲治草民之罪,草民卻就不說。」
妙莊王道:「你且說來,果然治得公主,無罪有功。倘然不靈,就是欺騙孤家,兩罪俱罰,決不寬恕!如有靈丹妙藥,快快拿來。」
樓那富律打個哈哈道,「我王到底是貴人,不知高低。這是何等之事,談何容易!你道公主的疾患,是尋常藥物所能治得麼?」
妙莊王聽他如此三真七假地說著,心上有些發怒,厲聲說道,「不是凡藥可治,難道要仙丹不成?如此,不遇真仙,依然治不得公主。看你這麼一個小小書生,難道會有仙丹嗎?」
樓那富律點頭說道:「畢竟我王聰明,若說此物,雖然也出在人間,多少卻帶些仙佛靈根,草民有雖沒有,知卻是知道的。」
妙莊王道:「光是知道有甚麼用?尋求不到,仍舊是枉費勞心,有何益處?」
樓那富律道:「凡事只要有虔誠的真心,肉身還可以成佛,莫說這人間所有的東西,如何會尋求不到?」
當下阿那羅丞相躬身向妙莊王道:「老臣眼看此人,卻有點來歷,他的言語,也似乎可信。倒不如著他講個明白,再作計較,或者竟能有效的。」
妙莊王點了點頭,又向樓那富律說道:「兀那書生,你且不要三真七假地說廢話,果真有甚麼靈藥,此藥產於何處?如何尋求?快快詳細說與我知道,好著人去尋求,倘使果真將三公主的瘢痕除去時,我一定重加封賞,酬你的功勞,決不有負你的。你如今不必再恁般吞吞吐吐了。」
樓那富律這才正顏厲色地說道:「草民何敢戲負我王?剛才只因我王信心未堅,故不願說。如今既蒙我王不再狐疑,自當說個明白。草民所說的東西,不是他物,卻是一本蓮花罷了。」
妙莊王哈哈大笑道,「此物何奇?現在御花園荷池中,寶貴育蓮不下萬本,要一本有何難處?值得如此大驚小怪!」
樓那富律雙手亂搖道:「非也,非也!那種青蓮,莫說萬本,就是百萬本也一般地不中用。草民所說的蓮花,不長在池中,卻生在山上,根不沾泥,葉不染塵,冒雪而開,聞聲而隱。如得此花一瓣,公主的疾患,不難立刻痊癒。」
妙莊王聽了此話,哪裏肯信,連連搖頭道:「這分明是你編造出來的謊話欺人,世上哪有如此的蓮花?」
樓那富律接口道:「有卻是有,只是少有。從古到今,一共只有三朵;一朵被王母移上天宮,種入瑤池,一朵被佛祖帶往西方,做了蓮台,還有一朵流落人間,專待有緣的人哩!」
妙莊王道:「如此說來,此蓮花終非凡人能夠得到,說了半天,還是白費唇舌。畢竟這流落人間的一朵,在於何處?如何才可以弄得到?你且說說看。」
樓那富律道,「說遠不遠,說近不近。此間東南有座須彌山,居中有座筆陡高峰,喚做雪蓮峰,那流落下的一朵蓮花,就生長在此峰的冰窖雪窟之中。山下有時可以望見,白雲環護,香霧遠聞,委實是件寶物。若要求取此物,無緣之人,雖吃盡千辛萬苦,也不得到手,若是有緣的人,只要一念誠心,不避艱苦,遲早總會如願。」
妙莊王沉思了一會,搖頭道:「不對,不對!你既然知道蓮花的下落,以及許多好處,難道你就不能發一願之誠,前往求取?反來此間饒舌何為?這分明全是一派胡言亂道,還是替一眾醫生做說客,來到孤家面前搗鬼。如今我也不必與你分說,權且將你監下,待我派人往須彌山雪蓮峰下探個明白,得了回報,若果真有此物發現,那時用上賓之禮相待。倘若沒有此物的話,那就休怪我執法如山,不肯饒你性命。」
樓那富律連聲稱好,又道:「既然如此,那驅逐醫生出境的事,也得暫緩,待見了分曉再說。」
妙莊王也答應了下來,當下便吩咐將樓那富律軟禁起來,好好款待,一面便和阿那羅商量採蓮的人選。
阿那羅道;「這倒是個難題,一來此去須彌山遙遠,廣漠高原,深林絕壑,奇險百端,非是個勇武絕倫,膽識俱佳的人,如何去得?再有一層,此人還得是心腹,否則難免路上畏難躲避,造言虛報。故請我王三思。」
妙莊王低頭沉思,一時也想不出一個相當人物,便道:「此事待明日早朝,召集文武共同商議,再行定奪。」說罷便退入宮中,阿那羅也下殿回歸府第不提。
次日早朝,百官齊集殿上,行過了禮,分班站定。妙莊王便將以上事情,向大家說了一遍,問誰可去得?當時即有值殿將軍迦葉願往。此人在武臣中好算得智勇雙全,的確當得此任,妙莊王甚為喜悅,賜了三杯御酒壯行。
迦葉這一隊人馬,在廣漠中一路行去,端的是十分艱難,萬般困苦。曉行夜宿一連半月有餘,方才看得清須彌山各峰的雪頂。你道為何峰峰都是雪頂?原來須彌的山峰,高可接天,上面的氣候實在寒冷不過,就在盛暑之時,也比了平地的冬天要冷上兩倍。故冬令下了雪,積將起來,永遠沒有融化的機會,因此山頂就成了一白無垠,遠遠地望上去,好像有許多白頭老人,參差並立著一般,別是一種奇觀。
這一隊人既然近了須彌山,一個個都非常歡喜,進行也更是迅速。如此不止一日,已到了須彌山的北麓。可是在團近十里之內,卻找不到一個部落,卻又不知道三五十個高峰之中,哪一座是雪蓮峰,真弄得信都沒有問處。天色又是不早,勢難走,於是迦葉帶著這一隊從人,揀了個僻靜所在,搭下篷帳,權且歇宿一宵,預備到了第二天再行設法尋訪。
大家飽餐一頓,各就篷帳休息。迦葉有事在心,兀自不能入睡,翻來覆去,好生不自在。於是便披了一件長毛大氅,佩了一口長劍,獨自走出帳外,觀賞這須彌山下的夜景。
他一個人走到樹林邊,只覺得月暗風高,刺人肌骨。舉目遠望,只見黑越的長林,在昏沉的月光中搖擺,反是山頂上面,積雪被月光一映,發出耀耀的銀光,極為燦爛。迦葉挨著一峰一峰地看去,甚覺有興。看到居中一峰上,忽覺得光彩有異,心上就是一動,暗忖,這一座峰莫非就是雪蓮峰!那異光莫非就是我們欲採的蓮花吧?
他懷了此念,便聚精會神地觀看,果見有一朵缽盂大的白蓮,亭亭地立在積雪裏面,奇光果就從蓮花上射出。這一喜非同小可,一口氣奔回篷帳中,喚醒了一班從人,領著一同出帳觀看。那些人都是俗眼凡夫,何曾見過這種奇珍?故一見之下,都歡喜得手舞足蹈,不知不覺地脫口歡呼起來。只大家這麼一陣歡呼之下,就驚動了那蓮花,竟漸漸地隱到雪中去了。
迦葉才知此物果然是聞聲而隱的。當下大家只好回帳安睡,預備第二天再看他一個清楚。
不料它再不出來,一連三五夜不見影響。迦葉知道等也無益,好得今番是奉命來探有無的,如今既有了著落,又大家都看見的,也可以復得命了,於是整隊由原路回去。
如此一來一往,前後共歷三個多月。不料回到興林國都,卻得到一個意外的消息,迦葉著實驚駭!原來妙莊王后,寶德國母,竟在一月之前逝世,此時舉國都哀痛異常。迦葉屈指一計籌,國母辭世的日子,正是自己在須彌山前發現寶蓮的時候,暗中不覺有些奇怪,以為如此湊巧,這裏邊定有甚麼因緣,決非偶然之事。
當下他安頓好了從人,便徑自入朝覆命,把沿途險阻以及發現雪中寶蓮的詳細情形,從頭說了一遍。妙莊王在王后新喪之時,心中沉悶不樂,如今聽說雪蓮有了著落,更增了許多驚悔,勉強向迦葉慰勞了一番,竟悒悒回宮。
論情理,雪蓮有了著落,正是一件很可喜的事,他正該喜悅,為何反而驚悔呢?他驚些甚麼,悔些甚麼呢?
原來,他驚的是世間果有這一晶的蓮花,樓那富律的話並非虛假,足見他是個高人;悔的是不該一時糊塗,非但不信樓那富律的金玉良言,反而將他幽囚受苦,終於被他脫身逃跑了。
慢來!那位樓那富律不是僅予軟禁,還優於款待,以待迦葉的回報麼?怎麼說是幽囚受苦與脫身逃遁呢?這裏邊卻另有一個原因,待我慢慢講來。
原來,自從迦葉動身之後,樓那富律在初本來軟禁在一個花園裏,行動很是自由,一切供應也很周到,只不放他走出園門罷了。
隔了沒有幾天,那位寶德後忽然生起病來。起初不過感到精神欠缺,終日沉睡,但是喊醒了時,卻也清清楚楚,並沒有甚麼病狀,只是不喜和人談話,一不談話,立刻就睡去。妙莊王向她問時,也說沒有甚麼痛苦。
妙莊王不免有些奇怪,為了謹慎起見,即召御醫替她診治。那御醫診察之下,連連搖頭,說是「六脈全無,不知何病,無從下藥」。妙莊王聽了,怎不著急?一連召了好幾個醫生,卻都是一般說法,大家束手無策。
妙莊王急召眾大臣商議此事,阿那羅奏道:「前天那個樓那富律,他不是說過在多寶山採藥研醫的話麼?我看此人倒有點來歷,也許有奇才異能。現軟禁在廢園之中,何不將他喚來一問?或者他倒會得治此奇病。」
妙莊王也很以為然,即命人去將樓那富律喚到,問起此病,他說要診了脈再講。於是便命內侍帶去診了寶德後,經過了約有半個時辰,方才回到外面。
妙莊王一見,急問:「如何,如何?你可會醫得此病?」
樓那富律搖著頭答道:「不行了,不行了!六脈全無,這就是魂升魄降之兆。草民在初按的時候,也當是六脈全絕,但照例就不會生存著,很覺奇怪!後來仔細一按,卻原來六脈還有游絲般的─縷,隱伏著若斷若續,所以還不至於馬上就升天。
可是神魄已經離了軀體,至多不過七天的壽命。這大概是前孽未滿,還要受幾天床席之災,才得嚥氣哩!」
妙莊王聽了,心上好似油煎的一般,含著兩眶眼淚說道:「你且莫講這些無益之話;我只問你,此病畢竟何從而起?現在可有甚麼醫治的方法?快快說來,好救王后的性命。」
樓那富律搖頭嘆息道:「不行,不行!若要醫此病,除非佛祖家中藥,老君爐內丹,或者可以重生魂魄,得慶重生。若要靠凡間的醫藥,卻是無能為力的了。我王不必再存著萬一的希望,還是快些替她預備後事吧!
「至於此病的起因,卻非三天兩天之事,說來很長,待草民從頭說來。人生入世,到了智識開時,就有喜,怒,哀,懼,愛,惡,欲七情感於內;色、聲、香、味、觸、法六賊誘於外,把一片混然凝聚的精氣神,擾亂得分崩離析,不能相馭。故人生短如一場春夢,上壽也不過百年,到得精氣神完全散失時,就不免長眠不起。
「況且國母生長富貴,在表面上看來,自然條件都比常人好。可是這七情六賊的侵襲,也比了常人來得兇;精氣神的崩離,也格外來得快。平日間妄自殺生,以充口腹,造下許多惡業,才有這許多日子的床席之災,只待業滿,便自然嚥氣了。若問這個病名,就叫做七情六慾之症,是無藥可救的。」
妙莊王聽了樓那富律這一番言辭,不覺大怒道:「你不會治此奇症,倒也罷了。如何卻編造出此等話來,自掩庸陋、侮辱國母,還當了得?左右,與我將這厲口的賊,綁去斬了,看他還敢胡說。」
當下兩旁武士一聲答應,便過來七手八腳地將樓那富律五花大綁,捆個結實,簇擁著向殿外走。樓那富律的性命正在千鈞一髮之時,忽見班中閃出阿那羅匍匐案前奏道:「臣願我王暫息雷霆之怒,聽臣一言!樓那富律此人,胡言亂道,罪固應誅。但現在國母得此奇病,尚未得個治法,反在此時殺人,似乎有點不吉,何苦自討懺鈍?依臣愚見,倒不如權且赦了他,別商救治的方法。」
妙莊王道:「既然老卿家替他討情,都看你的分上饒了他。但是,死罪可恕,活罪難饒,給我推回來,重打二百大棒,然後發到死囚牢裏受罪。」
阿那羅幾句話,總算救下了他一條性命,自然不好再說甚麼,歸班侍立。眾武士將樓那富律鬆了綁,按倒在地,結實地打了二百大棒,押下殿去,送到死囚牢裏,釘上鐐銬,穿上鐵鏈,讓去受罪。
不料到第六天的夜間,獄官查監到樓那富律所坐的地方,不覺大吃一驚!哪裏還有他的蹤跡,只見那鐐銬鐵鏈都折毀了拋在地上,坐板上放著一張紙條兒,寫著四句歌偈道:
妙法從來淨六根,善緣終可化元真,
觀空觀色都無覺,音若能聞總去尋。
話說寶德後自從那一天諸醫束手之後,雖由大家定了一張滋補的藥方配給她吃,但是終究像澆在石頭上一般,絲毫不發生效力,卻越顯得力疲神瞀的神情,一天不是一天,直到九月十九這一天晚上,竟伸伸腿,瞪瞪眼,與世長辭了。
當時妙莊王心悲意亂,一切事物統由各大臣治理,忙亂一場,不在話下。那樓那富律失蹤─件事,自然也不追究。
過了幾天,妙莊王忽然想起樓那富律留下的那首歌偈,取來讀之再四,終覺得可解不可解之間,有些玄妙莫測:那四句卻是並行橫寫的,無意之間,忽悟到是藏頭隱語。第一、第二兩句的頭上,明明嵌著三公主的芳名「妙善」二字,三、四兩句的頭上,卻是觀音二字,又不得一個解釋。他想:「觀是用眼的,聲音只可用耳去聽,眼睛是看不見的,這二字如何連用在─起呢?」
妙莊王對於這四句偈語,雖得不到確當的解釋,但心中卻知道樓那富律此人,決非尋常之輩,故能脫了鎖械,如神龍般地破空而去。可是他既然脫逃了,總不見得會重新回來,想他也是沒用,只索放過了此念。
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